那年仲夏,半夜时常袭来大粒急雨。
一开始不过是窸窸窣窣的沙沙声,数息间就变成了铺天盖地的大雨。凌晨一点,你也许还在梦中,或者正在赶往梦的路上,又或者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清醒着。没有任何征兆,漫天大雨悄然而至。
然而此时,我与骤风骤雨不约而同来到天台。
我提着两听苏打水和收音机,顺着小区楼道上到天台。一没打伞二没披外套,上穿短袖汗衫,下套沙滩裤。
天台上有我的藤椅和遮阳伞,以及伞下的一株虎皮兰。只是风大的缘故,遮阳伞左摇右晃,发出苦不堪言的声响。虎皮兰仿佛胆怯的猫蜷缩在遮阳伞的庇护下。
眼下正逢大雨,周围全是又急又快的鼓点。为了不弄湿收音机,我两步并一步躲进遮阳伞下,躺入椅中,启开苏打水来喝。
五分钟后,手机铃响了。狸打来的。
“哟,如何,最近?”
“算好。”
我喝一口苏打,继而放到地上。
“没出去玩什么?”
“哪也没去。”
“那干嘛?”
“看书来着。”
狸想了一会。“我说,三个月假期,还是去玩点什么好。当然没说看书不行,只是稍微清淡了点。至少对我来说。现在做什么呢?”
耳朵里灌满了雨声。十五秒后,他的声音才总算隔着雨水传进我耳朵里。我唯有两眼空空地去望被夜雨笼罩的城市。雨忙个不停,我现在又在做什么呢?
“一个人在天台上,喝苏打水。本想听收音机的,结果雨声太大,听不了。”
沉默。
“不觉得孤独?”
“偶尔。喜欢而已。”
苏打水的泡沫已近消失,我一口气喝掉一半。“你呢,考虑好去哪玩了?”
“嗯。明天动身。走之前顺便和你聊两句。”
“...哦。”我说,“去哪?”
“海边。夏天的好去处。此外还能有哪?”
“不坏。”
“对吧?”狸笑得很是快意,但没持续下去。“对了,先不说这个,我打电话来是问你的打算的。”
我有些意外:“打算?”
“大学啦去处啦将来啦,不至于一件都没考虑过吧?”
我叹息一声,移开脸,转而目视随风摇曳的虎皮兰。我伸出手,抚摸它淋湿的叶片。雨如瀑布般倾注而下。我并非面对面在和狸说话,我很清楚,再清楚不过。
“嗯,差不多吧。差不多也想好了。”
“如何?”他问。
“不如何。”我说,“过几天我搬家。”
又是沉默。
“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?”他的话里有对我的埋怨,“怎么搬?你一个人?”
“有搬家公司。已经找好了。”
电话对面没再作答,但也没挂断。
我开口打断沉默。“你呢?”
“啊?”他粗声粗气地说。怨气显然未消。
“大学啦去处啦将来啦,不至于一件都没考虑过吧?”
狸叹息一声,十五秒过去了。
“你觉得,这样就好吗?”
“至少也没什么不满的。”我说。
“好吧。”他说,“那就随便你好了。”
狸再次叹息。电话传来一阵挠头声。
既然这雨不着急停下来,我也不着急等到下文。正当我准备起开另一听苏打水时,狸开口了。
“...打算的话,估计跟你差不多吧。该想的不该想的一块都想了。”
“嗯。”
往下我们聊了些高考完当晚躺床上想了哪些事情。其实没有必要,我和狸只是在没话找话。说到底,我没必要非得半夜来天台赏雨,狸也没必要非得在临走前夜给我打电话,这雨更没必要非得在半夜落下——它当然能挑个白天的好时段。没必要的事情委实太多了。
“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,但是想了很多,都是些过去的事情。哎,怎么都睡不着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
最后我们都闭口不谈将来,将猜疑留给大雨。我们总是沉默。在放学路上,在教室外的走廊窗台,在电话里,在瓢泼大雨的夜晚中。我们总是隐瞒但从不欺骗。他知道,我也知道。他向我道别,我也道别。电话挂断了。
我启开余下的苏打水。喝罢,捏扁扔在手边的地面。雨下个没完。
夜雨如搅扰着梦魂似的,朦胧的睡意姗姗而至。我合上眼,漠然地听着沙沙雨声,听着听着,仿佛被拖入黑暗似的缓缓坠入梦乡。
●
“你应该,很会编故事吧?”
早自习还没开始。狸坐在位置上,举着缺角的镜子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。当然了,教室里的其他人也都各做各的,没人会在意狸在后排做什么。
“从哪得来的,这结论?”
“之前有次月考,还记得吧?当时你的作文写得不错,而且还是编的。”
他撑开两边嘴角,对着镜子仔细检查胡须。电动刮胡刀嗡嗡作响。
我从满当当的书包里抽出昨天作业。书包被抽干了血似的干瘪下去。“是吗?也还好吧。”我说。
“怎么编,快告诉我。”
“其实也不算太难。只要你会演技就能编一个故事。”
“哦,演技哦。”狸扬起脸,对着头顶吱呀吱呀转的风扇想了一气。“那我试试好了。”他说,语气像是在银行取钱忘了密码。
“到底怎么了?”我疑惑起来。
“作业写错了。”狸说,“语文写在了地理上,化学写在了物理上。”
我煞有其事地端详狸变得光溜溜的脸。
“到底怎么做到的?”
狸把剃须刀和镜子随手往桌上一放。成堆的习题册和卷子占据了桌面过半的地盘,剩下的地方还不够午休用来趴着睡觉。实际抽屉里也塞满了平时不用的课本。
“昨天一回去,啊,就睡了。作业是半夜起来写的。当时么,头昏脑胀的,字也是看得歪歪扭扭的。啊,就这样写的作业。当然不是我自己写的,抄的。自己写不会这么离谱。”
我沉默不语。我试着把桌上的作业递给狸,但被拒绝了。
“不用了。现在赶不完。”他摇摇头,“问题不在这里。”
“那在哪?”
“在于我等会怎么跟班主任解释。我得在她面前编故事。”
“可编好了?”
“没有啊。”狸无可奈何道,“所以才问你。”
我思忖片刻。“我看看你的作业。”我说。
于是狸把他作业递给我。听的不如看的来的快。你也许会对一只猫在街头跳起爵士舞这个故事半信半疑,但若是亲眼所见,多半是大为震撼。狸的作业比我想象的要离谱得多。连笔写成的字迹形如拉丁文,夸张的笔勒丝毫不把行线看在眼里,纸页两边甚至还有类似毕加索的抽象涂鸦。
“怎么样?”他眼神中流露期待,“快点告诉我你已经想到了。”
“怎么可能。这要怎么说?”
狸瘪起嘴:“怎么这样...”
沉默。
“诶,你说我要是给班主任表演一个绝活,她说不定就原谅我了?”
“什么绝活?”
“孔雀开屏。”狸回答。
我大摇其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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